谁让似水年华卷土重来---张源原创

卡布奇诺

这张照片未经过任何修版调色地被打开，封建没回头地问，很干净，你喜欢吗。我立在他身后，右脚脚背反复向左脚踝骨靠过去，嗯，好久都没有拍照了。声音很轻，整颗心被迷迭香染过一般，竟幽幽的，悠悠的，反复悬荡……

认识封建很久了，最少比他知道的久。九十年代初，我一身翠绿，双眉凝露的年纪。每天，怀里除了舞蹈鞋就是钢琴谱，还有用师范生助学金换得的几本席慕容或者林清玄的文字。自是以为品学兼优就是对豆蔻年华最好的说明，直到那年夏天，一股秘而不宣的躁动暗涌般侵袭了整座女子校园……

私语、促膝、密会、偷笑、惊叹，怎么好端端的色彩斑斓全都被黑白影像颠覆了。到铁西区一家私人相馆去拍明星照，在“时尚”这个词语还未被广泛普及的年月霸道开来。我着实见证了什么叫口口相传，也第一次听到风口浪尖儿上的名字：封建，那家能拍出最漂亮照片的私人照相馆的主人…

冬天到来的时候，我在同桌女孩儿的闺房中欣赏她的相册，翻阅得相当小心，却还是被反复提醒，慢一点，要慢一点哟。当时并不知情，这声声“慢一点”，其实就是对无声消逝岁月的挽留。你也去拍吧，等老了可以拿出来看看，而且封建很帅。我的舌尖儿在齿缝间僵持了几秒，而后拖出不屑的腔调，凭几张照片就能安慰已经老去的人吗？封建，这么奇怪的名字，人也一定很怪。潜台词却是震得胸口发麻，我哪里舍得向父母讨那么多银子去拍照片，攒助学金吗，攒够了也毕业了吧。后来，窗外漫天大雪，我们依旧肆意品评着青春，墙上那张被放大到36寸的黑白照片包裹着花朵一样的笑容，被雪光映得美轮美奂，梦境一般……

时间总是在回首的时候才被察觉出快得无法理喻。工作之后，我因为各种原因接触到很多摄影师，照片也逐渐多到被母亲抱怨的程度。有一次，我被化妆师改造了三个多小时，昏昏欲睡间骤然惊醒，因为镜中那个女子的眉毛已经被修理成女特务一般。那次拍照全程未笑，中途竟又想起封建这个名字，不知道他还是不是人在江湖……

一天，同事从记者招待会回来，向我兴致勃勃描述一高人。说那人多么多么才华横溢，又多么多么有成就，而且专拍人像。我的听觉神经一个大路U-TURN，他叫什么。名字很怪，封建。什么是耿耿于怀，什么又是狭路相逢，那个在我某段岁月中横行跋扈的名字，原来竟会这样被重新提及。有名片吗。封建的名片上有他本人的半张剪影，戴了帽子，头发很长。哦，也不是很帅吗……

当时本想制造些工作交往或者私人聚会等场面会会这个叫封建的人，但都因为某种特殊情绪的滋生而最终未遂。有段时间我和李云师兄（这样称呼，是因为李云的太太是我同校学姐）一起做杂志，那个时候“有云居”还未成立，我们在蜷在辽展附近的一家设计公司里。李云说，他有个搞摄影的好朋友，因为价格高而吓跑了很多客户，但是最终大部分客户还会回来。为什么，我问得很不聪明。当然因为水准高啊。笑，谁这么牛啊！他叫封建。啊？世界到底是太大还是太小呢……

当天下午，我见到了封建。之前的种种猜测，包括清高、傲慢、冷漠、敏感、寡言一下子都对不上了。他刚刚结束了给那时正在走红的台湾某女艺人的拍摄，迎面而来的神情有些风尘仆仆，却是笑容充沛，目光明亮。而且不得不承认，封建确实很帅，且健康。这种错位的始料不及让我如何也回想不起从前，还以为总要有谁容颜枯槁才算岁月，还以为总要有谁记忆苍白才算经历，原来真正的生活都是特别简单的。包括听说，也包括相识……

后来和封建谈过他的作品，也在西塔喝过酒，只是若干次煞有介事地约定去拍照，却始终未能实现。到底是因为心灵世界的拥挤忙乱还是因为青春本身的动荡不安，我说不清，总之我从未在封建的镜头中出现。再后来，我出国了，封建也从沈阳去了北京发展，他辗转工作在影视娱乐明星、体育明星、政要人物、商界精英们的中间。当时在京城极度盛行的《精品购物指南》上也常常可见他的“美女加工场”。决定回国的那天，刚好是我的生日，我把墙上的照片费力取下，什么时候应该让封建帮我拍些照片，不然就真的老了……

胸口的温度从滚烫到冰冷，再恢复到温热，没人知道需要多久的时间。回国一年后，我决定到大连工作，封建也悄然回到了老朋友们的身边。就在一个多月前，李云师兄到大连看某个专业展览，我和他饮酒到神智清醒四肢大醉。问起“有云居”，问起美丽的学姐，问起很多人，当然也问起封建。李云说，你一点都没老。我明知道话里充盈了善意的水分，却喜形于色，极度受用……

顺延着端午节假期，我用一半的年假时间留在故乡。午后的阳光穿过“有云居”内的所有收藏以及笔墨，在每个人脸庞镀上深浅不等的金黄。封建走进来的时候还是风尘仆仆，我竟有点慌促，好像还从来没有见过不戴帽子的封建。他刚刚从电视台收工，手中的袋子里欢跳着红红的樱桃。晚饭后众人聚在咖啡厅，各自讲述，各自沉醉，各自饮着杯中物。学姐说，张源这次回来不忙，让封哥拍照吧。我，静；封建答，那就明天吧……

次日上午，画家王惠东开车载我到封建工作室，学姐已经袅娜甜笑地等在那里。满屋满眼的照片，各形各色的明星脸。封建笑着看看我的白色长裙和红色人字拖，问，带衣服了吗。我有备而来地嗫嚅，带了一条牛仔裤，待会儿你借我件衬衫行不？封建开始给自己准备早餐，白粥、馒头、煎鱼、小菜，我刚好就势蹭饭。环顾四下空间内的茶具、零食、专业书籍和专业彩妆用品，学姐体恤而轻声，别急，封哥喜欢午后的光线……

丁香湖，名字并不在我的记忆范畴内，原来这座被我唤为故乡的城市有那么多显而易见的不熟悉。它们始终若影随行在我的每一道年轮中，只是我从未用力晃动身体罢了，不然定会有什么纷纷坠落。王惠东倒是真正的轻车熟路，你在美国十多年怎么还这么认路，我问。他笑得蹊跷，最后说破的答案是，他的初恋女友家就在附近，这一趟也算是旧地重游吧。封建抱着怀里的相机，一路与我们说笑着，只是下车后，有种清晰而充分的亮光瞬间跃入他的眼中，真正的主角意识……

桥下，土路，初夏的阳光成群结队散落在各处。王惠东帮忙立好支架，我与封建七米对立，至此，他不再看我，而只顾镜头。就算是交谈，也是对着镜头说话。他说，你会跳舞吗？我说，会。那么，跳吧。他又说，你能跑吗？我说，能。那么，跑吧。他还说，你可以望得更远一些吗？我说，当然。那么，望过去。就这样，我望过去——一个女人赤脚，净额。指尖缀满月色，飞扬的浮尘跌落在她身后。目光自顾自地闪动出狡黠，魅惑以及水样的清澈。她在最黑的夜里转身，浑然不觉自己还是个孩子，笑闹着，就回到一段似曾相识的冒险旅程中来……

被描述的女人不是我，最少不止是我。当快门被按下几百甚至近千次后，我突然看见了身后的河流，觉得自己的青春正在河面上飘荡。是谁这样说过：生命中许多吉光片羽，无从命名，难以归类，也构成不了什么重要意义，但它们就是在我心中萦绕不去。封建在拍照的时候，会有异于常态的神情流露，那是属于他的世界，而他的世界中也只有他。一整片无垠的大地，他尽情任性地走……

出门前我从封建的衣架上顺了一件绿色衬衫，没有人给我肯定的意见，换上后众人说不错，我笑问，是衣服不错还是人不错啊。吃了摄影师的早餐，拿了人家的衣服，交出好状态是理所当然之事。可三个小时后，我还是有些累了，学姐和王惠东也已经成了最不用心的观众。只有封建仍然在某段时光中，我再次听见低飞的声音，或者说那是水面行走的响动。只是，为什么从前，我从未留意到呢……

丁香湖，名字并不在我的记忆范畴内，原来这座被我唤为故乡的城市有那么多显而易见的不熟悉。它们始终若影随行在我的每一道年轮中，只是我从未用力晃动身体罢了，不然定会有什么纷纷坠落。王惠东倒是真正的轻车熟路，你在美国十多年怎么还这么认路，我问。他笑得蹊跷，最后说破的答案是，他的初恋女友家就在附近，这一趟也算是旧地重游吧。封建抱着怀里的相机，一路与我们说笑着，只是下车后，有种清晰而充分的亮光瞬间跃入他的眼中，真正的主角意识……

桥下，土路，初夏的阳光成群结队散落在各处。王惠东帮忙立好支架，我与封建七米对立，至此，他不再看我，而只顾镜头。就算是交谈，也是对着镜头说话。他说，你会跳舞吗？我说，会。那么，跳吧。他又说，你能跑吗？我说，能。那么，跑吧。他还说，你可以望得更远一些吗？我说，当然。那么，望过去。就这样，我望过去——一个女人赤脚，净额。指尖缀满月色，飞扬的浮尘跌落在她身后。目光自顾自地闪动出狡黠，魅惑以及水样的清澈。她在最黑的夜里转身，浑然不觉自己还是个孩子，笑闹着，就回到一段似曾相识的冒险旅程中来……

被描述的女人不是我，最少不止是我。当快门被按下几百甚至近千次后，我突然看见了身后的河流，觉得自己的青春正在河面上飘荡。是谁这样说过：生命中许多吉光片羽，无从命名，难以归类，也构成不了什么重要意义，但它们就是在我心中萦绕不去。封建在拍照的时候，会有异于常态的神情流露，那是属于他的世界，而他的世界中也只有他。一整片无垠的大地，他尽情任性地走……

拍照结束后的晚餐，众人围在炭锅旁吃肉喝酒。坐在我右边的王惠东对我左边的封建说，封哥，明天帮我拍画吧，上午行吗？行，你带着画去我那儿吧。原来摄影家也常常会友情客串啊，我闷闷地笑了，学姐狐疑着问，咋回事儿。我扯谎，什么时候能拍到夕阳就好了。大家都说是。设想中，晚霞烧晖，风被吹起老高，一班人马“竹杖芒鞋轻胜马，谁怕？”真正的江湖，也是再真切不过的似水年华……

说起来，总觉得不可思议：我十多岁的时候知道一个摄影师的名字，二十多岁的时候认识了，三十多岁的时候才第一次请他为自己拍照。拷贝照片的时候，封建说起他就要开张的摄影网站，还说起一些其它的关于摄影的话题。他说想做个视频访问，问我愿不愿意帮忙。当然很荣幸。先演习几个无准备的问题吧——摄影对你而言，意味着什么？生命。拍摄对象对你而言，更像是什么？食粮。什么样的女人最入像？每一个女人。镜头中你最喜欢的女人怎样？魅。生活中你最喜欢的女人怎样？善良、聪明、贤惠。人生最大的梦想？拍出好作品……

走在路上，人们已经能够明显感觉出夏天的气势，我从微微吐纳的每个细胞中感受到日子的继续。在我们种种的经历中，苦难与绝望永远都抵不过生活本身的喜悦之情。在封建平的镜头中，我看到自己某些早已经褪去的神态，原以为被连根拔起许多年，却在自由舞蹈、尽情奔跑与随意眺望的时候又重新回来……

似水年华，在一颗热爱自己的心灵内，终于卷土重来……